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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江詩話·卷四 洪亮吉

詩人不可無品,至大節(jié)所在,更不可虧。杜工部、韓吏部、白少傅、司空工部、韓兵部,上矣。李太白之于永王璘,已難為諱。又次則王摩詰,再次則柳子厚、劉夢得,又次則元微之,最下則鄭廣文。若宋之問、沈佺期,尚不在此數(shù)。至王、楊、盧、駱及崔國輔、溫飛卿等,不過輕薄之尤,喪檢則有之,失節(jié)則未也。

昨歲游廬山,憩于同年九江太守方君體官廨數(shù)日,廨后即庾公樓,太守以柱榜見屬,余為篆一聯(lián)云:「半壁江山真劇郡,一樓風(fēng)月幾傳人?!固厥卓?,然頗嫌「劇郡」二字非古,余舉《三國志王觀傳》示之,(明帝即位,下詔書,使郡縣條為劇、中、平,時觀為涿郡守,遂上言以涿郡為外劇。)始折服也。唐楊倞《荀子注》云:「劇,囂煩也?!故俏簳r之劇、中、平,即今之沖煩疲難所本。

今楷書之勻圓豐滿者,謂之「館閣體」,類皆千手雷同。乾隆中葉后,四庫館開,而其風(fēng)益盛。然此體唐宋已有之,段成式《酉陽雜俎詭習(xí)》內(nèi)有「有官楷,手書」。沈括《筆談》云:「三館楷書,不可謂不精不麗,求其佳處,到死無一筆」是矣。竊以謂此種楷法,在書手則可,士大夫亦從而效之,何耶?本朝若沈文恪、姜西溟諸人之在圣祖時,查詹事、汪中允、陳奕禧之在世宗時,張文敏、汪文端之在高宗時,庶幾卓爾不群矣。至若梁文定、彭文勤之楷法,則又昔人所云「堆墨」書也。

本朝冊封使至安南、琉球等國,海船中例載漆棺,以備不虞。棺上必釘銀牌十?dāng)?shù)枚,鐫曰天使某人之柩。蓋預(yù)防危險時,天使即朝衣冠臥棺內(nèi),至船將覆,則棺外已施釘,令其隨流漂沒,海船遇而見之,或鉤取上船,至內(nèi)地則告于有司,以還其家。必釘銀牌者,所以犒水手,無此,則恐見亦不撩取也。然事亦有所本。宋天圣中,御史知雜事,章頻使遼,死于虜中,虜中無棺櫬輿,至范陽方斂。自是遼人常造數(shù)漆棺,以銀飾之,每有使人入境,則載以隨行,至今為例。事亦見《筆談》。

昔人笑馮道「忘攜兔園冊子來」。然兔園冊子,畢竟是唐及五代時習(xí)尚。若今日之習(xí)尚,吾見其龍頭雜事而已矣。又考:兔園冊子雖不傳,大要是類書之淺近者,雖不及歐陽詢、虞世南、徐堅之詳審,要亦其次也。蓋初唐人撰集,定無不舉來歷,鮮自作璁明之弊,勝今日之《錦字箋》《廣事類賦》遠(yuǎn)矣。(唐人及北宋人著書,皆有法度,故白《六帖》既遠(yuǎn)勝孔《六帖》,《廣事類賦》去吳淑《事類賦》則又不可道里計矣。)

唐宋詩人,永年者殊少。杜甫年五十九,李白年六十馀,王維年六十一,韓愈年五十七?!睹虾迫粋鳌吩疲骸改晁氖加尉?,張九齡、王維雅稱道之?!菇窨紡埦琵g以開元二十一年十二月作相,王維始從濟(jì)州參軍擢右拾遺,是浩然游京師當(dāng)在開元二十二年以后,至開元末,浩然已卒,是年亦不出五十?!陡哌m傳》言五十始為詩,其卒在永泰元年,年當(dāng)在七十左右。白居易年七十五,宋歐陽修、王安石、蘇軾皆六十六。至南宋則詩人老壽者多,陸務(wù)觀年八十六,楊廷秀年八十三,范成大年七十,尤袤年七十。

袁大令枚,自作《生挽》詩,雖極曠達(dá),然尚不如豸青山人李鍇二語,蓋其胸次之高,悟道之早,又非大令所能及。其句云:「定知無物還天地,何不將身占水云?」

余家藏古鏡極多,海馬蒲桃至十馀面,相傳皆漢時物也。六朝鏡亦四、五,內(nèi)有二面,形質(zhì)極薄,而雕鏤甚工,疑皆宮禁中所用殉葬。其一背銘云:「天上見長,心思君王?!挂槐炽懺疲骸妇貌灰?,侍前稀,君行卒,我安歸?」篆法工整,語亦凄艷。余在貴州,曾以「天上見長鏡」作消寒會詩題,亦曾以課多士。

倪進(jìn)士模,居望江之大雷岸。余游匡山回,阻風(fēng)華陽鎮(zhèn),因徒步二十里訪之。其讀書草堂距家三里,正面建德諸山,屋旁即雷港也。余以二水山房顏之。草堂后,小閣七間,積書至五萬卷,金石千馀卷。平生嗜古錢,撰《泉譜》四卷,極為精審。時阻雨,留三宿乃去。談次,出其《懷人詩》三十首,乞為點定。詩非所長,蓋學(xué)人之馀事耳。

趙州師道南,今望江令師范之子也。生有異才,年未三十卒。其遺詩名《天愚集》,頗有新意。五言如「海霞明雁路,松日淡僧衣」,「一庭如野闊,雙鶴并人長」,均系未經(jīng)人道者。時趙州有怪鼠,白日入人家,即伏地嘔血死,人染其氣,亦無不立殞者。道南賦《鼠死行》一篇,奇險怪偉,為集中之冠。不數(shù)日,道南亦即以怪鼠死。奇矣。

九江府署后距城,有樓三楹,人傳為晉庾亮與殷浩等登眺之所。不知非也。亮鎮(zhèn)荊州時,治所實在今湖北武昌縣,土人名為小武昌,以別于今武昌府。在江之北,樓正面江,故名南樓。若九江府在江南,有樓面江,乃北樓耳,何得云亮與浩等所登乎?余同年方太守體,以為亮弟翼鎮(zhèn)江州時所筑樓,近之。余有《庾樓詩》一篇云:「吳楚山川此上游,茲樓剛對武昌樓。南來杰閣推章郡,東下雄藩是石頭。頻歲舳艫趨海道,全家棣萼領(lǐng)江州。憑闌一望真無際,千點飛帆雜渚鷗?!股w訂向來之誤也。(《文選注》以此為湓口南樓。)

廬山甲于東南,然最勝者則文殊臺之峭,佛手巖之奇,黃龍寺之古樹,開元寺之飛瀑,可稱四絕。

楊兵備煒,少余三歲,與其從兄大令倫,皆童年舊交也。以戊戌庶常起家,官至南昌太守。公事去官,復(fù)緣衡工例,需次道員,今已發(fā)廣東,到日即署肇羅道矣。其《自嘲》一首,余極愛其頸聯(lián)云:「舊叨甲第登瀛選,新署頭銜納粟官。」洵紀(jì)實也。

章炯,績溪人,詩酷嗜昌谷,己所作亦有神似者,如「娉婷鬼女夜行役,漆燈照見雙履跡。土花蝕面不分明,猶帶生前小桃色?!鼓旮θ?,信乎其為「鬼才」也。

江上舍藩,寓居江都,實旌德人也。為惠定宇徵君再傳弟子,學(xué)有師法。作小詩亦工,其《過畢弇山宮保墓道》詩曰:「公本愛才勤說項,我因自好未依劉。」亦隱然自具身分。余識上舍已二十年,惜其為饑寒所迫,學(xué)不能進(jìn)也。

孟東野詩:「出門即有礙,誰謂天地寬?!狗鞘缆分?,心地之窄也。即十字而局天蹐地之形,已畢露紙上矣。杜牧之詩:「蓬蒿三畝居,寬于一天下。」非天下之寬,胸次之寬也。即十字而幕天席地之槩,已畢露紙上矣。 一號為「詩囚」,一目為「詩豪」,有以哉。

「我未成名君未嫁」,同傷淪落也?!笭柕美铣赦虐资住梗洗笠?。用意不同,而寄慨則一。

馬融《西第頌》,陸游《南園記》,事甚相類。文人稱頌時宰功德,即杜工部、韓吏部亦不免,何況明吳與弼諸人乎。腕可斷,文不可作,真高人一籌者矣。

「粉白黛綠」,古人皆言「粉白黛黑」,《楚辭大招》:「粉白黛黑,施芳澤只?!箯堃尽⒐辈⒃疲骸胳n,粉白黛黑也?!轨n與靘同。《玉篇》《廣韻》并同:「?靘,青黑色?!?/p>

李善《文選注》,成于唐顯慶三年,而《三都賦》皆標(biāo)題云「劉淵林注」,恐系后人追改。《蜀都賦注》引《管子》曰「四民雜處」,即改「民」作「人」,豈其避太宗諱,而不避高祖諱者乎?

黔中田教諭鈞,能詩,嘗記其《題桃花源圖》一律內(nèi)頸聯(lián)云:「青隴人耕無稅地,紅燈兒讀未燒書。」頗有新意。乙卯八月初三日,十三府教官錄科到者四人,都勻縣訓(xùn)導(dǎo)殷象賢,南籠府訓(xùn)導(dǎo)吳永輔,安順府訓(xùn)導(dǎo)鄧成洛,平越府訓(xùn)導(dǎo)冉奇瑜,試以《論語》題文一首,《秋海棠》詩八韻,吳永輔、殷象賢詩并可擅場,吳詩云:「無枝憑鳥宿,有葉庇蟲啾?!挂笤娫疲骸镐铰断銖洕?,經(jīng)風(fēng)膩欲流。一枝酣午夢,數(shù)朵媚晴秋。」二人皆己酉拔貢生,詩筆清新,亦田教諭之亞也。

五丈原在郿縣西南,與岐山縣接界,原平如掌。余癸卯歲訪莊大令炘于郡縣,曾騎馬遍歷之。原盡處,有諸葛忠武祠三楹,以漢前將軍關(guān)神武配。祠已荒圮,余有長句記游,末云「回風(fēng)蕭蕭馬蹄起,如掌原平三十里」是也。丙寅三月,馀在宣城,忽有主簿郭蘭芬投謁,自云岐山人,并言縣人已重新五丈原諸葛忠武祠,乞作一詩,以刊祠壁。余為賦一律云:「五丈原高氣杳冥,三分國勢費調(diào)停。地形縱復(fù)輸中夏,天象居然見大星。丙魏尚慚真宰相,孫曹同愧小朝廷。茫茫川阜仍如昔,渭水蒼涼太乙青。」郭,本縣學(xué)生,亦頗能詩,惜到任未半歲即卒。

僧果仲詠王昭君詩:「和戎原漢策,遣妾亦君情。」論斷平允,可以正前人「漢恩自淺胡自深」諸句之失。

贈人詩,能確切不移,則雖應(yīng)世之篇,亦即可以傳世。乾隆中,宜興湯侍御先甲,以建言為上所知,旋即擢鴻臚卿。王太守崧高,時在揚州安定書院代山長,劉侍講星煒贈詩云:「海內(nèi)共傳真御史,殿中新拜大鴻臚?!谷艘詾榉Q題。乾隆末葉,蒙古伍彌泰以西安將軍入為協(xié)辦大學(xué)上,旋即正揆席,孫兵備星衍乞萬進(jìn)士應(yīng)馨代作一詩賀之,內(nèi)云:「唐代中書多節(jié)度,漢家丞相即將軍。」伍讀之,亦擊節(jié)。憶乙卯冬,余以黔中使竣入都,時畢尚書沅在辰陽籌餉,邀留數(shù)日,出其所定《靈巖山館集》屬題,官移一岳,即編一集,蓋尚書自陜西、河南擢督湖廣,旋降撫山東,不久仍復(fù)舊尚書,一生愛才如命,使節(jié)所歷,五岳又皆在部中,故余詩中一聯(lián)云:「諸生并致層霄上,五岳分標(biāo)各卷中。」前客河南撫署,亦有贈尚書詩曰:「管下名山皆有岳,座中奇士盡談經(jīng)?!箷r邵學(xué)士晉涵、孫兵備星衍、錢州判坫及余皆在幕中耳。

余游大別山,日晚薄醉,歷山澗中,忽得一詩云:「朱顏壯士慘西日,白發(fā)女史悲馀春。鬼桃初花怪鴟集,神幄半燼祅狐蹲。此時此景不沈醉,豈待三尺蓬蒿墳?!棺x之覺有鬼氣,須更以醇酒沃之。

李善注《思舊賦》,引《文士傳》云:「嵇康臨死,顏色不變,謂兄曰:『向以琴來不?』曰:『已來?!豢等≌{(diào)之,為《太平引》,曲成,嘆息曰:『《太平引》絕于今日耶?』」又引《嵇康別傳》曰:「袁左尼嘗從吾學(xué)《廣陵散》,吾每固蘄之不與,《廣陵散》于今絕矣。」據(jù)二書,則《太平引》《廣陵散》當(dāng)系二曲,康臨刑所彈者《太平引》,而又憶及《廣陵散》也。故余《詠史》詩曰:「交若不擇人,巽穢籍猖獗?!短健放c《廣陵》,二曲一時絕?!?/p>

李善注《文選》,雖止究音訓(xùn),然亦間正文義,如江淹《恨賦》:「或有孤臣危涕,孽子墜心」,善注云:「心當(dāng)云危,涕當(dāng)云墜,江氏好奇,故互文以見義耳?!谷粚嵰嗖蝗唬稘h書揚雄傳》:「猋泣雷厲」,既可云「猋泣」,即可云「危涕」,《字書》亦云:「猋,疾也。」又昔人云「心膽俱墜」,則「墜心」亦無不可。蓋江氏雖好奇,而亦無礙義訓(xùn)也。

王昭君賜單于一事,《琴操》之言,最得其實。云王昭君者,齊國王襄女也,年十七,獻(xiàn)元帝。會單于遣使請一女子,帝謂后宮欲至單于者起。昭君喟然而嘆,越席而起。乃賜單于。是昭君之行,蓋由自請。而《西京雜記》妄以為事由毛延壽,說最鄙陋。而世俗信之,何耶?余曾有一絕正之云:「奇童請尺組,奇女請和戎。莫信無稽說,媸妍出畫工。」

莊刺史炘,余僚婿也,長余十歲,壬辰夏,始訂交于寧國試院之青云樓。刺史博學(xué)能文,生平慕王深寧品學(xué),輯其遺文,多至數(shù)卷,亦可見其勤矣。尤篤于友誼,余遣戍道出邠州,刺史正官其地,固留二日,瀕行稱貸贈贐。余到戍百日,曾兩得刺史書,以文與可戒蘇和仲詩相勖,所謂「北客若來休問訊,西湖雖好莫題詩」是也。余至今感之。今歲客宛陵,偶登佑圣閣,望青云樓,有懷刺史一律云:「五千里外談游跡,三十年來嘆離群?!辜粗赣喗恢佳灾?。

余在黔中,與彭廷棟、花連布兩軍門交最厚,后二君皆進(jìn)剿銅仁苗匪,先后死國事。彭死正大營,而花之死尤烈,其諭祭碑文,余在翰林時所制,敘死節(jié)事頗詳,亦藉以報知己也。平時飲量尤洪,至數(shù)斗不亂。在軍營時,余曾作《平苗凱歌十章》寄福文襄相國,內(nèi)一首云:「出險方看建鼓旗,居然絳灌列偏裨。前軍早報花連市,已解長圍八永綏?!蛊洳庞驴芍?。

唐韓翃詩:「日暮漢宮傳蠟燭」,然燭之用蠟,究不知起于何時?《楚辭》云:「蘭膏明燭,華容備些?!埂段淖印吩唬骸父酄T以明自銷。」《史記》曰:「始皇冢中,以人魚膏為燭?!故枪艩T炬之外,或亦以膏為之,亦稱為脂燭是矣。桓譚《新論》:「燈中脂炷,燋禿將減?!剐鞆V曰:「人魚似鲇,四足?!埂墩x》引《異物志》云:「人魚似人形,長尺馀,始皇冢中以人魚膏為燭,即此?!勾蟮止湃酥疇T,或用麻,或用木蓼,或用胡麻,或用脂膏,并無所謂蠟燭?!稘摲蛘摱衾肥加小钢灻鳠簟怪Z。三國以后,方屢見于書。《晉書》及《世說》:石崇及石季龍皆以蠟燭炊。又《晉書周顗傳》:顗弟皓以蠟燭投顗?!逗笪簳罚菏雷婺戏?,劉義恭獻(xiàn)蠟燭至。齊梁間并有詠蠟燭詩。合此數(shù)事觀之,蠟燭容起于東漢以后。詩人之詩,固不必責(zé)以考據(jù)也?!墩f文》亦無「蠟」字?!队衿贰稄V韻》:「蠟,蜜滓也。]《西京雜記》雖有閩越王獻(xiàn)高帝蜜燭事,然雜記所言,本非可據(jù)。又按南粵王趙佗傳,祗言獻(xiàn)桂蠹一器,應(yīng)劭注云:「桂蠹中蝎蟲也?!构痼枷悼墒持?,故小顏云:「此蟲食蓼,故味辛,而漬之以蜜食之?!埂段骶╇s記》之蜜燭,蓋因桂蠹而附會耳。然亦可知蠟燭之制,必起于粵中,以其地有蜜滓也。

鐘會《遺榮賦》、潘岳《閑居賦》,似乎能不汲汲于仕宦矣。然實皆中躁而外恬,心競而跡讓,非僅不能欺人,亦并不能自欺也。

「采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?!雇乐畟H,其天機活潑如此。即《陳風(fēng)》詩人「衡門之下,可以棲遲」之遺意也。「南登霸陵岸,回首望長安。」憫時之儔,其情致纏綿若此。即《周南》詩人「陟彼高岡,我馬玄黃」之遺意也。余故謂魏、晉人詩,去《三百篇》未遠(yuǎn)。

牛、女七月七夕相會,雖始見于《風(fēng)俗通》。至曹植《九詠》注,始明言牽牛為夫,織女為婦。自此以后,遂皆以為口實矣。近時沈文愨德潛《七夕感事》一篇,極自然,亦極大方,其一聯(lián)云:「只有生離無死別,果然天上勝人間?!股w沈時悼亡期近故也。近時七夕詩,遂無有過此者。即沈全集中詩,亦無過此二語者。

今人云:凡食鱉者,不得復(fù)食莧。蓋莧能生鱉,二者同食,恐于腹中作蠱耳。古食禁方即有之,《淮南畢萬術(shù)》亦云:「青泥殺鱉,得莧復(fù)生」可證。又《畢萬術(shù)》云:「燒黿致鱉」,許慎注云:「取黿燒之,鱉自至」,試之亦殊驗。

余友黃文學(xué)肇書,平生事事謹(jǐn)飭,即作家書寄兒子,亦必閉門具草,竟日方竣。其生徒常笑之。然作家書本最難,魏文帝《典論》,亦引里語曰:「汝無自譽,觀汝作家書?!褂鄧L以此觀親戚朋友,其家書之簡凈明晰、詞約而理足者,必善為文者也。

詩各有所長,即唐宋大家,亦不能諸體并美。每見今之工律詩者,必強為歌行古詩以掩其短,其工古體者亦然。是謂舍其所長,用其所短。心未嘗不欲突過名家、大家,而卒至于不能成家者,此也。

高青邱詩,高華而未沈?qū)崳瑒t年限之也。李空同詩,蒼莽而未變化,則意氣之虛憍害之也。大抵兩家詩不可以觀全集,唯膾炙人口者佳耳。

詩人所游覽之地,與詩境相肖者,惟大、小謝。溫、臺諸山,雄奇深厚,大謝詩境似之。宣、歙諸山,清遠(yuǎn)綿渺,小謝詩境似之。

游山詩,能以一二句檃括一山者最寡。孟東野《南山》詩云:「南山塞天地,日月石上生?!箍稍粕茽罱K南山矣。近日畢尚書沅《登華山》云:「三峰三霄通,一岳一石作?!褂啾鐨q《游崧高山》云:「四面各萬里,茲山天當(dāng)中?!够蚴鼛卓刹轿鋿|野。

顧寧人詩有金石氣,吳野人詩有姜桂氣,同時名輩雖多,皆未能臻此境也。

王文簡之學(xué)古人也,略得其神,而不能遺貌。沈文愨之學(xué)古人也,全師其貌,而先已遺神。

用前人名句入詩,仿于元遺山,而成于王文簡。然必不得已,則用其全句可也。若王文簡用杜詩「意象慘淡經(jīng)營中」,而必改末一字為「成」字,非湊韻,則直欲掩其跡耳。點金成鐵,其能為文簡解乎!

詩可以作可以不作,則不作可也。陸劍南六十年間萬首詩,吾以為貽誤后人不少。

吾鄉(xiāng)「六逸」詩,惟楊起文宗發(fā)天分最高,故所為詩,亦度越流輩。錄其《春日飲友人花下》云:「桃花已紅顏,李花已白首。鮑家復(fù)值湯惠休,千載風(fēng)流一杯酒。綠煙滿堂吹不開,明月欲去花徘徊。人間到底不能別,除是襄陽醉里回?!篃o意學(xué)太白,而神致似之。

「言為心聲」,固也。然必謂制??嘀~者,所遇必窘阨。作吉祥之語者,處境必豐腴。則亦不然。吾鄉(xiāng)楊孝廉印曾及猶子上舍敦復(fù),一生喜作金華殿中語,然孝廉一第后,即客死于外;上舍則垂老不遇,并不免饑寒。則又事之不可解者。

劉明經(jīng)大猷,工制舉業(yè),窮老不遇而卒,人不知其能詩也。嘗讀其《臨安懷古》二十截句,多未經(jīng)人道語,如《岳忠武墓》云:「地下若逢于少保,南朝天子竟生還?!箍稍凭?。

凡作一事,古人皆務(wù)實,今人皆務(wù)名。即如繪畫家,唐以前無不繪故事,所以著勸懲而昭美惡,意至善也。自董、巨、荊、關(guān)出,而始以山水為工矣。降至倪、黃,而并以筆墨超脫,擺脫畦徑為工矣。求其能繪故事者,十不得三四也。而人又皆鄙之,以為不能與工山水者并論。豈非久久而離其宗乎?即詩何獨不然。魏晉以前,除友朋答贈、山水眺游外,亦皆喜詠事實,如《古詩為焦仲卿妻作》以迄諸葛亮《梁父吟》、曹植《三良詩》等是矣。至唐以后,而始有偶成漫興之詩,連篇接牘,有至累十累百不止者,此與繪事家之工山水何異?縱極天下之工,能借之以垂勸戒否耶?是則觀于詩畫兩門,而古今之升降可知矣。

錢閣學(xué)載《詠丁香》詩云:「曉風(fēng)纓絡(luò)索垂地,細(xì)雨玲瓏玉倚天?!诡H極體物之工。

詠物詩有實賦者,近人《詠胭脂》云:「南朝有井君王入,北地?zé)o山婦女愁」等是也。有虛摩者,全椒張明經(jīng)龍光應(yīng)試《詠艾人》云:「抱病七年嘗憶爾,多情五日又逢君」等皆是。

或曰:今之稱詩者眾矣,當(dāng)具何手眼觀之?余曰:除二種詩不看,詩即少矣。假王、孟詩不看,假蘇詩不看是也。何則?今之心地明了而邊幅稍狹者,必學(xué)假王、孟;質(zhì)性開敏而才氣稍裕者,必學(xué)假蘇詩。若言詩能不犯此二者,則必另具手眼,自寫性情矣。是又余所急欲觀者也。

詩有俚語而可傳者,江寧燕秀才山南句云:「神仙怪底飛行速,天上程途不拐彎」。思之卻有至理。

嚴(yán)侍讀長明詩,致清遠(yuǎn)善,能借古人意境轉(zhuǎn)進(jìn)一層,記其在《秦中消寒四集同詠蠟梅》句云:「幾時過小雪,一樹恰斜陽。」可云工巧。然生平不能造意造句,是以尚難方駕古人。

吾友孫君星衍,工六書篆籀之學(xué),其為詩似青蓮、昌谷,亦足絕人。然性情甚僻,其客陜西巡撫畢公使署也,嘗眷一伶郭芍藥者,固留之宿,至夜半,伶忽啼泣求歸,時戟轅已鎖,孫不得已,接長梯百尺,自高垣度過之,為邏者所獲,白于節(jié)使,節(jié)使詢知其故,急命釋之,若惟恐孫之知也。后酒間凌肆益甚,同幕者不勝其忿,為公檄逐之。檄中有「目無前輩,凌轢同人」諸語,節(jié)使見而手裂之,更延孫別館,有加禮焉。時程編修晉芳,以貧病乞假詣西安,節(jié)使虛上室迎之,未數(shù)日即病,節(jié)使率姬侍為料理湯藥,不歸寢者旬日。及卒,凡附身附棺之具,節(jié)使及余輩皆躬親之,不假手仆隸也。一日兩舉哀,官吏來吊者,竟忘程為客死矣。櫬歸日,復(fù)以三千金恤其遺孤。時言舍人朝標(biāo)投節(jié)使一詩曰:「任昉全家欣有托,禰衡一個盡容狂?!逛瓕嶄浺?。孫后以乾隆丁未第二人及第,自編修改部,今官山東督糧道。

謝玄暉有《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橋詩》,宣城圖經(jīng)及方志、藝文載此詩,土人遂以今城東十里新林浦板橋當(dāng)之,不知非也。景定《建康志》:「板橋在江寧縣城南三十里,新林橋在城西南十五里?!埂督鹆旯适隆罚骸笗x伐吳,丞相張悌死之。悌家在板橋西?!埂稉P州記》:「金陵南沿江有新林橋,即梁武帝敗齊師之處?!剐铝?、板橋皆沿江津渡之所,玄暉自都下赴宣城,故先經(jīng)新林,后向板橋也。詩首二句即云「江路西南永,歸舟東北騖」是矣。若今宣城東新林浦板橋,距江甚遠(yuǎn),何得云「天際歸舟、云中江樹」乎?圖經(jīng)、方志誤認(rèn)「之宣城」三字,即以為二地皆在宣城。非也。李太白詩:「獨酌板橋浦,古人誰可徵?玄暉難再得,灑酒氣填膺?!辜粗钢x此詩而言。

揚州舊城有文選樓,土人相傳,以為梁昭明撰《文選》之處。不知非也。昭明未嘗至揚州,蓋實隋曹憲注《文選》之樓。李善即憲弟子,亦州人也。余曾有詩正之曰:「隋唐開選學(xué),曹李足名家。一代人材盛,茲樓歲月賒。戶通金屈戍,城傍玉鉤斜。借問今時彥,何人擅五車?」